上個星期鄉福同工會在屏東麟洛工作區召開。父親前一陣子身體不適，趁這個機會，傍晚再次順道回屏東鄉下看他。每次回家總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遠山、近水、空曠的天地，更是自己成長的地方。媽媽知道我要回來，通常她會一早特地去買大海魚的魚頭煮給我吃。

當天晚上，準備睡覺時，發現床已經舖好了，突然心裡一陣不捨。如果我是客人，這很正常。但那是我的家，我的房間，是我的事，而媽媽趁我不注意的時候，靜靜的幫我舖床。我已進入中年了，而她已經老年了。她一生不知為我做了多少事，如今還要幫我舖床！

媽媽前年因長骨刺，脊椎動了大手術，身上有時還要穿上塑膠套具幫助腰骨挺直。我隱約的想像她是如何吃力的彎腰把被子舖好，枕頭就定位。

五、六十年前，台灣鄉村的生活艱苦。在重男輕女的社會，媽媽沒有機會受到好的教育。那時農村需要勞力，男丁被徵召入伍前，常會想辦法儘早結婚，討個媳婦入門，遞補農家人力的空缺。在那個年代，姊姊出生時，父親還在軍中！

那晚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回想在困難的年代，一位年輕貌美的婦女，如何騎著摩托車拖著上千斤的香蕉，在顛簸的產業道路奔馳；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如何在泥濘的稻田裡，半趴半跪著除草，而便便的大腹把整排的水稻壓得彎腰；我也竭力的思索一個敏捷、能幹的少婦，如今在家裡的魚池岸上必須小心緩緩的前行。不只不復當年穩健挺立的英姿，夕陽的餘暉中，還顯得有些落漠、蒼涼。青春的歲月過去了，若有若無的盼望也過去了。健康在長年過度的勞累中慢慢損耗。我似乎看到她是如何用自己的生命不斷的澆灌我們，又是如何用自己的生命成為我們成長的養料。當年的幼苗如今長成大樹，而她漸漸枯萎了。我們興盛，她衰微了。我為媽媽感到不捨，她已經付出遠遠超過她所能付出的了，也承受超過她所能承受的。如今或許最令她高興的是，等著孩子回去，準備我們喜歡吃的，再為我們舖床！衰微了，卻又要澆灌，那是我的母親！在黑暗中，我張大瞳孔，想從窗戶再搜索她忙碌的身影。

隔天早上和父母親談了一些事，也談了信仰，計劃午餐後就離去。在午餐的餐桌上只有我們，彼此卻沒有太多的談話。安靜有時候更有想像的空間，我們好像都在累積抗拒傷感的能量，好在離去的時候可以表現得自然一些。我說：「有什麼需要，一定要讓我知道！」他們說：「把那幾個可愛的孩子照顧好就好了！」雖然沒有太多的話語，但是不捨、感恩、還有虧欠，把我的心灌得滿滿的。

感謝過去的年日，父母讓我有足夠的空間決定自己的前途，感謝他們給我一個健全的家庭。但我也覺得虧欠，特別是媽媽，應該是回饋的時候，而我能做的是那麼有限，連回家的次數都愈來愈少。

在餐桌上，心情在看不見的地方翻滾。我的虧欠在於，可以冠冕堂皇的說，我在服事上帝，但卻不能在父母的身邊，就近照顧。我很想為他們做些什麼，但不久就要離去。想像只能是想像，虧欠依然還是虧欠。我竟自嘀咕著：「不愛那看得見的弟兄(父母)，怎麼能愛那看不見的上帝呢？」(約翰一書四20)。其實要我當一個聽話孝順的孩子，並不困難。他們有需要的時候，我會全力以赴。

就在這個時候，想起一段經文。有次當主耶穌對眾人說話的時候，他的母親和弟兄來找他，要與他說話。他卻回答說：「誰是我的母親？誰是我的弟兄？……凡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姐妹和母親了！」(馬太福音十二46-50)。

不能分割的兩個國度，兩個世界，是那麼真實的撞在一起。屬世和屬靈的身體就這麼清楚的呈現眼前，我無所逃避。

在餐桌上，眼前除了幾道菜，還有這一道看不到的難題。神好像是讓我們從家庭血源的關係來體會屬靈肢體的內涵。我愛我的媽媽，為她感恩，也有很多的不捨，想多為她做些什麼！另外也有一個意念：「神託付給我的羊群呢？雖然能力有限，但我也願這樣愛他們嗎？可有滿滿的憐憫在我心？」

保羅在大馬色的路上，主耶穌問他：「保羅為什麼要逼迫我……」。保羅其實沒有親眼看過主耶穌，何來逼迫呢？主把一個屬靈的身體展開在我們眼前，與祂聯結的就是祂身體的一部份，也是我們身體的一部份。「這些事你們既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馬太福音二十五40)。逼迫基督徒就是逼迫祂。我們的確是祂身體的一部份，也彼此互為肢體。

我又想到主耶穌再三的問彼得：「你愛我比這些更深嗎？」彼得說：「主阿！是的，你知道我愛你。」主說：「你餵養我的小羊！」三次的詢問，步步近逼彼得的內心，最後彼得只好說：「主阿！你是無所不知的。你知道我愛你！」(約翰福音二十一15-17)。

如果對媽媽有那麼多的憐憫、不捨，以致於無怨無悔、甘心樂意的為她做任何的事。是否對主內的肢體，對那些主放在我身邊的羊群，也有這樣滿滿的愛，來牧養、纏裹、醫治。

剛到鄉下的時候，為了事工能夠進展，很熱心事奉，幫助別人。特別一些貧窮的家庭，接送醫院，煮雞湯。但是，有些鄉民不只沒有感謝，久了還認為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達不到他們期待時，還認為我們不夠有愛心。付出，有時候不只得不到回饋，還會受傷。

「你愛我比這些更深嗎？」經文在內心深處質問我。「主阿！你知道我愛你，但是我害怕做不到！」我默默的禱告。後來我知道，在做得到或做不到之前，是願意或不願意的問題！

「主，我願意，但我的能力實在有限！我能做到的比實際需要的，相差太遠。求你加添能力，讓我以你的心為心，以你的眼為我的眼！」頓時，我好像是一個被撐開的容器，被神的愛充滿。我愛我的家人，我也愛那些你託付給我的羊群。我願意為我家人付出，也願意為羊群付出。雖然能力有限！

那天中午，我載著滿滿的鄉愁離開。我向主說：「主！你照顧我的家人，我牧養你的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