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書房的窗口直接面對小學的操場。操場過後，就是整個村莊空曠的天空。沒有什麼高樓遮掩，窗口常常傳來廟口的廣播聲。過去有一陣子，大概隨著風向，講什麼有時模糊不清。最近不知是換了喇叭，還是加大分貝？每次的廣播都宏亮入耳，並且在空中迥盪。

小時候成長的鄉村，電話還沒有普及，村子只有一、兩具電話。電話進來，通常都要打到村辦公室，再透過全村的廣播系統，告知某人去接電話。幾十年來，鄉村不斷 改變，各種硬體設備也一直更新。都市的電視幾吋？鄉下也是那麼大；燈泡幾瓦？鄉下同樣那麼亮。通訊設備更是琳瑯滿目，不只電話，手機更像器官一樣，經常掛在村民身上。

明明是寧靜的鄉村。可能有人正在微風吹拂的樹下午休；可能有人正在聽一通訊號不清楚的行動電話；也可能有人好不容易，才從老舊的收音機調好頻道，聚精會神的 聽那些年代久遠，哀怨的台灣民謠。突然空中響起『今仔日是神明生，請咱大家善男信女，趕快出來燒香拜拜！』；或者『現在廟口有新鮮的虱目魚，很俗，一尾30元，需要的人，趕快出來買！』；偶而也會聽到更特別的：『請每位村民注意，火旺家裡的小狗，不見了！嘸知有人看見沒。若是有，請告訴火旺阿。多謝！多謝！』 不但火旺是誰？連他家的狗不見了，全村都要強迫知道。

從愈來愈強調個人權益及安寧的社會，這都是一種干擾，而且不是偶然的，是常態性的干擾。但大多數的村民不覺得是干擾，如果硬要算，也還在能忍受的範圍。儘管 在鄉村產業的變化中，牛車、三輪車愈來愈少了，但這種全村的廣播系統還是被保存了下來。颱風來了，漁民其實很快可以從漁業電台，精準的知道氣象。但是，空中還是傳來：『颱風來了，風浪很大，請大家不要出海！』像老母的聲聲叮嚀，少了它，像少了最後一道守護。

這種功能的存在，代表鄉村結社是一種緊密的聯結，某種程度還是一種生命共同體。廣播聲音所及的地方，就是一個整體，有共同的消息需要大家注意，甚至遵守。或者這一個緊密的整體，要被廣播的聲 音所及，重要的消息大家都要聽得到。這種公共事務的集體分享，在時間的長流裡，會產生共同的記憶，共同的記憶又更加深了這種聯結。因此村民被淹沒在這種集 體又無形的聯結中。他們生活在社群當中，言行舉止支撐了整個社群的運作。反過來，也從整個社群得到所需要的支撐。民間信仰在移民及社群發展的初期，就在這種村民結構中，找到發展的溫床。民間信仰也像凝固的鋼筋水泥，更加深了這種聯結的硬度。靈界空中掌權的黑暗權勢，也在這種聯結中，建造屬牠的堅固營壘。在鄉村，會有人說：「教會的確很好，教會的人也很有愛心。但是農曆初一、十五，整條街都擺出來拜拜，只有我家沒有……」；「先不要讓我公公婆婆知道我來教會」；「進到教會，公公、婆婆要我準備東西給他們拜怎麼辦？」

在這種環境從事福音工作，除了對個人工作，不能不考慮到整體社群的耕耘，否則教會很難和她所在的社區碰頭。因此，必須要發展兩條穩健的方向。首先，持續的禱 告，好破除黑暗的權勢。再來，持續的發展社區事工，以愛心滲透對教會略帶負面印象的緊密社群。禱告不是普通的禱告，福音工作的復興必然是屬靈的復興，教會要百分之百的屬靈，「從肉身生的就是肉身，從靈生的才是靈」(約三6)。屬靈必然會有屬靈的看見，我們不是與屬血氣的爭戰，乃是要在神面前有能力，可以攻破一切堅固的營壘(哥林多後書十4)。禱告需要堅持再堅持，然而主耶穌也說：「人來的時候，在世上找得到這種信心嗎？」(路加福音十八8)。

帶著宣教負擔的團體，走屬靈的路線沒有問題。反倒社區的愛心事工，比較多是感受到，福音事工進展不如預期，於是轉個彎匍匐前進。通常社區事工都帶有福音目的的影 子。這也無可厚非，必竟資源有限，人的生命中沒有比與造物主疏離更大的不幸了。但是，在理念上，我比較喜歡約翰．斯托得(John Stott)所說：「我們若愛我們的鄰舍，必然會關心他全人的幸福，他的靈魂、身體和所屬社群的利益。我們奉派到世界中，像基督道成肉身一樣，為要服事 人。基督徒不能不宣揚福音，但只宣揚福音，人便不易看見福音。傳道人只留意人的靈魂，不理會人的身體、處境和社會的好壞，人也不易相信福音。然而，基督徒 承擔社會責任的主因，不是要提高福音的能見度，而是為單純的愛心。愛無須多作解釋，看見那裡有需要，那裡就有愛的流露」(信仰與社會責任，<香港浸 信會出版>，P29~30)。

屬靈和社區愛心事工的路線，對宣教事工而言，像鳥的兩個翅膀缺一不可。進入社區是有某種程度的風險，它可能耗去我們已經不多的資源；如果無力影響世界，難勉被世界影響，或互相妥協；也可能失 去焦點，缺乏屬靈的力量，教會不像教會。教會不需要投入社區的每個層面，可以有智慧的交往，但不需要與政治勢力，利益團體掛勾。從愛心的服事進入社區，容易保有主體性，風險比較小。但是，如果連愛心服事都退卻，教會準備繼續在封閉的小群中屬靈，如何與這個她極力所要改變的世界碰頭呢？如何進入那個廣播聲音 所含蓋，如鋼筋水泥般的堅硬群體。聖經的確要神的兒女分別為聖，但也要祂的兒女在世界，做光做鹽。而只有在陰暗潮溼的角落，光、鹽才真正發揮作用。在鄉村 初代信主的基督徒，很容易被歸為背主叛教，即使沒有這麼嚴重，也視為不同族類，情感上就漸漸與原來的社群疏離。教會要鼓勵他們成為宣教士，開闢管道，讓他們進到原來的社群，在那裡影響、改變。

揮汗寫到這裡，村中廣播突然傳來：「目前有人在廟口賣枝仔冰，傳統製作，口味很多樣，很好吃…….」聽到這樣的聲音，管他是午睡或什麼，一定很多村民豎起耳朵，並打從心底涼快了起來。在攝氏34度的夏日盛暑，能用100元買到20枝純糖製作的冰棒，何嘗不是一個福音呢？

盼望有一天，這樣的廣播也可以更多為福音效力。主日早晨，空中發出：「禮拜再十分鐘就開始了，請大家趕快！」然後有人蜂擁而至，找不到座位的人，不只踱腳，還要在外面哀哭切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