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對丈夫賭氣、也對世界宣告:未回台灣,絕不訪大陸;未訪大陸,絕不遊外國。
就這麼,真的在美西大沙漠一待二十年。沒回過台灣,沒訪過大陸,也從未遊過任何外國。如今竟然跟著丈夫移民到加拿大,而且服事的是「無一個來自台灣之人」的教會。
來到多倫多之後不到一個月,有機會去賓州參加了一個文字營。頭一晚,當學員們被要求各自說說參加文字營的目的和期盼時,我說,我是來「看人」的。
這不是玩笑,是真話。只是,那含笑一句話,卻是一藏二十年的寂寞心境。
二十多年心甘情願在異國做個「偉大的」母親、順服的妻子,全心全意為丈夫兒女而活,連最愛的寫作都幾乎放棄。當驀然回首,發現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都已獨立茁壯,也都各自找到他們的方向而不大需要我時,那原先心底一直委屈求全的一方小小空隙,似乎愈來愈明晰擴大了。
想看人,真的想看人。
想看我故土的老友、師長、和學生,想看台北的電影街或書城、或是台灣任何一個角落的任何陌生人。想看黑髮黑眼黃皮膚的人,而且想看好多好多這樣的人。想看他們的樣子,想看他們的內心;我想看一批和我一樣流著炎黃子孫血液、愛著中國文字、甚或幸運地和我一樣背著基督十架的人;我更加盼望看到的,是那一大片一大片還未遇見耶穌的人。
從揮別台北植物園的清荷,到入定沙漠中的仙人掌,我的凝望漸漸乾枯成一朵失根的蘭花.......
我常覺得大陸是我的生母,台灣則有養育我三十一年的恩情。
那顆心好像從未安定。身為獨女的我,從小就一直伸長脖子遙望海峽另一邊的長江黃河及姥姥家中的阿姨舅媽表姊表妹。然而,當三十一歲深深愛上台灣時,卻又錐心痛楚地被勉強移植到新大陸。能怪我的苦念從一片秋海棠老葉,慢慢轉為對著那小小的番薯一條嗎?
我苦想我的養母。
但我懷念誰呢?原住台灣的家人都已在美國。我戀著甚麼呢?美國的山水難道不比台灣更好?
只是心底有一方空隙;只是深深渴望,深深渴望那份走在自己的土地上、立在自己人當中的歸屬感。
我說,神啊,除非您把我枯成一葉標本,除非您把我壓縮成一片無汁的地瓜乾,我這顆心是不會屈服的。從淡水河畔抓蝦的童稚笑聲,到媽媽腹中懷我在青島海灘散步的足印,我要一路追尋回去。
而我的神竟還真顧念了這平凡女子心底的一份小小淒涼;雖回不了故鄉,但祂帶我去到了一處有那樣一批人的地方。
文字營那段日子,回想起來恍若隔世。
興奮、疲倦、加上兩膝及背部滴滴噠噠的痛,使我幾度不支。美苓和美娟多次關心,丹野為我指壓,明玲跪在禮拜堂地上為我按手禱告,逸麟關懷奔波,同寢室的桂英和阿啟愛心滿滿地為我上下樓跑腿、搬皮箱、拿枕被(為了免於爬樓梯之苦,我頭先一直睡在樓下),還有無以數計一雙雙伸出的援手及一對對關懷的眼神。
這前後十二天的山居生活,冰光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最多。尤其在前後兩營的空檔時間裡,我們每天一同作息、一同出遊。在那空曠無人的餐室裡,兩人相對而坐,不是埋首讀書寫作、就是抬頭擲筆談心。
有一次,晨光透亮的早上,大約兩人都在靈修吧,她忽然抬起頭來:
「保羅說,一個人若能說萬人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那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那我請教妳,如果有愛的話,那會像什麼呢?」
好一個「如果有愛的話」!
她的前額垂下幾小撮略略灰白的髮絲;那歷盡風霜但卻不大顯老的面龐在清晨的陽光下,閃耀著令人肅然起敬的孩童式純真。
逸麟兄常來探望我們,為了怕咱姊妹倆閒著寂寞,他大力推薦我們出去走走,而且還當起司機兼導遊。
一位阿密實族少女穿著長裙,眉睫低垂靜靜跪在小徑上。在那一望無際的玉米田旁,她是在等巴士嗎?還是在等馬車?
逸麟兄說,這些玉米全是用來餵牛的。他指著一個高高的穀倉說,阿密實人把整株的玉米「樹」連莖帶葉通通碾碎,從倉頂的最高口往下倒入,經過一段時間的發酵後,才從倉底拿出來餵給乳牛吃。我一面聽,一面望著不遠處微風中飄揚著的衣衫。從這頭到那頭,長長的晾衣繩上整齊地掛著色調單純、樣式劃一的上衣、長褲、和背心裙。淺灰的、純白的、墨綠的、深黑的、藏青的、棗紅的......平平整整,一件一件在煦煦和風中輕吻著陽光。
這批源自瑞士、德國的阿密實人,真是一個奇特的民族。不用電、不開車、有自己的教育體系、甚至不和外界通婚;他們是基督徒,卻過著閉關自守、與世隔絕的生活。
阿密實人的衣衫在空中飄揚著。不知被什麼觸動,我心底那座久久積壓的穀倉,似乎也有什麼正在微微地發酵。
當晚,使者農莊有一場暴風雨。午夜二時,雷聲隆隆震醒了在夢中矛盾翻攪的我。起身掀簾,狂飆中疾落的雨線在暈黃的燈光下織成一片金色的網;閃電畫過漆黑的夜空,如暗室中螢幕般的強光刺眼。乾涸的玉米田浸潤在豪雨中,搖墜的蘋果樹發出奇異的粉紅......恍忽中我又昏沉睡去,直到另一個日出。
並且是另一個「看人」的階段開始。
捧著那用紅色墨水筆批閱過的課堂習作,我恍若進入三十多年前的高中國文課;蘇老師的字體、語氣,多麼像那些曾經疼愛我的恩師啊!當我縱容自己進入當年白衣黑裙小女孩的回憶時,更加奇妙的事情在幾天之後發生了:我找到了三位高中母校學姐和兩位同班同學!
學姐們待我特好,聽說我剛從新墨西哥州搬來多倫多,而且心中一直念著也曾住過新墨州的范伯母,她們二話不說,帶著我翌日一大早就上路;披著晨風、迎著金色「月亮」,來去兩小時一路開往費城范伯母的早禱會。
當那天滿心感激地目送逸麟賢伉儷車子漸行漸遠,我背起行囊進入候機室,望著大落地玻璃窗外停機坪上的幾架 Dash 8-100,我的心在展翼的歡暢中一面深深感謝主,一面不可抑遏地想念著講壇的三位老師、廚房的三位伯母、以及教室中每一位同學們真誠可愛的面龐。
這是一次奇特的旅行。短短十二天的學習與生命交流,繽紛了我二十一年引頸望鄉的蒼白。
回到多倫多之後的第一個星期五晚上,我在查經班告訴那些全來自中國大陸的會眾說,我是經過一番相當的掙扎之後,才順服神的帶領,跟著丈夫來到加拿大牧會的。
我笑著對那一百多位和我一樣流著炎黃子孫血液的中國臉說:
「三十一年住台灣,我的心在大陸;二十一年住美國,我的心在台灣;猜猜看,現在我的心在哪兒?」
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說:「在美國!」
我幾乎要流下淚來。
是的,我親愛的哥哥弟弟在美國,我高齡的爸爸媽媽在美國,還有我的寶貝女兒、我那懷著三個月身孕的寶貝女兒和她的丈夫,還有無數主內親愛的弟兄姊妹,他們都在美國;可是有誰能了解,我那內心深處的情結,還是固執地留在台灣。
然而我沒說什麼,只輕輕拭去眼角的潮潤。
我沒告訴他們說,這一趟心靈之旅,已鬆開了我的軛,鬆開了那心底深處的情結。我沒告訴他們說,這一次文字營的盛筵,我「看」到了來自台灣、來自大陸、來自香港、甚至來自印尼、新加坡、馬來西亞或其他不同僑居地的兄弟姊妹;他們都是和我流著同樣的血、愛著同樣的文字、並背著同一個十架的炎黃子孫。即令他們不是炎黃子孫,我也一樣願意順服在神的面前。阿密實人血濃於水的心志固然叫人欽羨,但主耶穌的寶血已導引我超越情感之狹隘,進入基督博愛的核心。我並且深信,神也必定會按照祂的旨意,領我回去那片我心深愛的土地。
因此,我沒說什麼,只微微一笑,肯定地告訴他們說:
「主耶穌把我帶到哪兒,我的心就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