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正準備期末考，用功得緊。為了讓他得以調劑一下，我買了一些平日絕不買的垃圾食物來換換花樣。

這天，早餐桌上，我們面前一人一塊可以甜死人的糕餅。由於不常吃，倒也津津有味；末了我還意猶未盡地把包裝紙上的殘渣抹下來放嘴裡。

兒子在一旁開腔了：

「媽媽，我又看見一樣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不同之處，美國人絕不會去吃包裝紙上的渣渣。」

我聽了差一點急得臉紅，堂堂中華文化豈可被如此蒙塵！一番強詞奪理，兒子終於同意這不是種族文化的差異，而是人與人之間因距離之親疏而產生的不同表現。是嘛，難道我會傻到在他同學面前做出這不雅的吃相嗎？

送兒子出門上學後，我回頭思量這樁芝麻蒜皮子事，驚覺到一個人在小小態度上之修養的重要性。

想起前兩個月老人團契聚餐中，一位伯母所說：

「我覺得一個人若是對外人有愛心，對自己家人卻不好，這種愛心是非常虛偽的。」

這話題引起了大家熱烈的討論。

其實這待人「好」與「不好」，中間有極大學問。有時我們看見一些父母對孩子說話時吹鬍子瞪眼睛的，一轉身跟一個朋友甚至跟一個陌生人說話，都會立刻轉變為客客氣氣滿臉堆笑。試問，這父母是比較愛他的孩子呢，還是比較愛這陌生人？

同樣，許多成年人輕鬆自然地對其他長輩彬彬有禮，回頭對他自己年老的雙親卻非常難以和顏悅色。

這麼說，只要心裡有真實的愛，言語態度上就可以隨便嗎？絕不是。有一位妻子向我抱怨說，每當她要求丈夫稍稍對家人甜蜜一點時，她丈夫就搬出孔老夫子的「巧言令色，鮮矣仁」來教訓她。我多麼盼望這位丈夫也能注意到孔子的這另一段話：

「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徒具孝的行為，卻沒有和顏悅色的態度，根據孔老夫子的說法，還是不能算孝。

三年前我們因求學而暫住加州極富有的一個社區附近；在當地的醫院或診所裡，常見年輕人帶著老邁的爸媽來看病，一家人說說笑笑，其融洽真教人羨慕。有一次我忍不住在候診時對坐我旁邊的一對母女說，她們之間那甜美的相處使我好懷念我遠方的媽媽。那較年輕的女士聽了，溫柔地用紙巾輕擦一下輪椅上老太太嘴角流出的白色唾沫，含笑答道：

「不，我不是她的女兒，我只是她雇來的私人護士。」

一位朋友告訴我說，雇用臨時私人護士及司機在此地極為普遍，老人家多半不想找自己的孩子來幫忙，免得看他們臉色。

這真是一個令人悲哀的現象。

為什麼色難呢？我想，因距離太近而失去美感，或許是原因之一吧。

高中時的作文課，老師曾在黑板上寫下了這樣一個題目：美好的態度是積於無數細小的犧牲。當初年輕的我不大在乎其中意思；如今隨著年歲的增長和生命的歷煉，這句話的內涵精義及恩師的娟秀字跡，深深刻印我心。

通常在面對一些暫時的犧牲時，多數人都還能有風度地微笑應付；然而真正的修養功夫只有在一種長久且近距離的關係中才能看出。無數細小的犧牲，這「無數」二字寫出怎樣一種美好的境界！「日久見人心」、「久病床前無孝子」，這不是敘述人心的邪惡，實在是描寫人性的軟弱啊！

人際關係中，以血緣之至親都還會因距離的遠近而出問題，更遑論夫妻間因距離及態度問題而造成之悲劇。孔夫子言「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不遜，遠之則怨」，還是有他旁敲側擊的道理。

「保持距離，以策安全」。這捏拿之間，不但是學問，而且是門藝術。

舊約創世紀中記載亞當夏娃時有這麼一段：

「因此，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連合，二人成為一體。」

既然成了一體，那還有甚麼距離可言呢？其實，人離開父母，不一定是指形體上的離開，更重要的是智能之成熟與情感之獨立。至於與妻子成為一體，即令是朝朝暮暮，仍然應當尊重並給與彼此心靈之空間。若是能再加上一點點相敬如賓的實體空間，那就更美上加美了！

給對方實體之空間，就是我們在身體或舉止方面做些犧牲的時候；即使不大方便，還是甘願。

給對方心靈之空間，就是我們在精神或言語方面做點讓步的時候；即使不大甘願，還是情願。

婚姻之所以是一些人戀愛的墳墓，有些之所以因誤會而結合因了解而分開，還有些人之所以畏懼婚姻而寧可同居，不求天長日久、只要今天擁有，都很可能是還沒有探索到這距離美之藝術。

那天正值寒冬，傍晚我從外面教課回來，兒子已放學回家並用他前些日跟他爹從山上砍回來的松木堆起了一壁爐熊熊的火。他早忘了早餐桌上吃甜點的故事，只忙過來拉著我到爐旁坐下取暖。

「媽咪，您看，」他遞給我一杯熱茶，指著爐中火勢最旺的兩塊木頭，用另一個手臂輕輕擁著我的左肩：「您知道為什麼這兩塊木頭燒得最好嗎？」

我笑笑未回答。他接著道：「那是因為在它們之間有一道空隙可以讓空氣進入。」

「所以，」兒子半嚴肅半頑皮地往下說，「媽咪，您對我也是一樣，繼續給我時間和空間。我會燒得很旺很亮！」

爐中純青的火一陣陣劈啪出松脂油融化的清香；我望著火光照耀兒子眼裡祥和的微笑，心思逐漸澄清至一片寧靜。

夫妻之間或人間任何一種關係，不也一樣嗎？我們需要適當的距離。

身為基督之兒女最感恩的是，這距離絕非一片無意義的空間，而是一個充滿愛與花香的玫瑰園！若我們願意讓神的愛滿溢於花間，則更毋須再努力掙扎去保持一份和顏悅色，只要讓基督在我裡面活著，祂會做成這事！。孔老夫子說的色難，又何難之有？

都說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我深深祈望，願天下眷屬也都是有情人。

(編者按：作者原名陳正華，先生是多倫多華人教會牧師。）